劉豐歌
這是秦巴山區(qū)農(nóng)家的火塘，這是我們家的火塘。數(shù)百年來，人們走了一茬又一茬，面孔換了一批又一批，火塘沒變，火塘的火沒變，火塘的功能沒變。火塘主體是從地面挖出的約一米見方、深二十厘米左右的灰坑，灰坑周邊用條石鑲嵌，灰坑正中間便是架柴燒火的地方，上空有吊在樓板橫梁上的罐搭鉤，還有呢？有配套的板凳、火鉗、吹火筒，它們?nèi)缧值馨愎餐纹疝r(nóng)家的日常煙火。
農(nóng)家一日三餐，離不開灶膛，更離不開火塘，火塘實用性更強。火塘掛上鐵罐可做飯，掛上鐵鍋可炒菜，掛上水壺可燒水。火力大小，則可靈活掌握，可通過柴火多少來調(diào)節(jié)。想火大，多加柴火，想火小，少加柴火。也可通過升降罐搭鉤調(diào)節(jié)，需大火爆炒，罐搭鉤往下調(diào)，離火苗近些，想小火燜煮慢熬，罐搭鉤往上調(diào)，離火苗遠些。家里常常是飯做七八成熟，便將吊罐取下來煨在火塘邊，通過煨一會兒轉個方向的方式利用側火的溫度將飯燜熟。往往菜炒畢火塘邊的飯也熟。此時再將水壺掛在火塘上，利用余火燒水，盡量保證火塘的火不空燒。飯吃完，水壺的水也燒熱了，洗碗剛好，一舉兩得。
火塘除做飯外，還有一項功能，是取暖。閑暇時，一家人坐在火塘邊的木凳上，一邊烤火一邊聊家常，便覺歲月靜好。陜南農(nóng)村，從早上起床打開大門，只要家中有人，便沒有關門的習俗，直到晚上睡覺才關門。這給寒風提供了穿堂入室的機會。可能風也怕冷想烤火吧，便拼命往人家屋里鉆。火塘的暖被寒風分去一杯羹，大多數(shù)時間只能保障人的前胸卻顧不上后背。人們常念叨“前面烤煳了，后面凍木了。”盡管如此，火塘仍是農(nóng)村烤火取暖的主力軍。
孩子們還喜歡用火塘柴火燃燒過的熱灰烤紅薯和洋芋。將紅薯或洋芋埋在剛燒過的熱灰中，過一會兒翻動一下，再撥上新的熱灰，使其受熱均勻，不時用火鉗壓壓，如明顯感覺變軟，就用火鉗夾出來放在火塘冷灰中涼一會兒，不燙手時剝?nèi)ネ馄ぃ褪寝r(nóng)家美味的零食。玉米成熟季節(jié)，亦可烤玉米，將玉米褪去綠色的外殼，放在火塘木柴剛燒過的熱灰處，待一邊烤出焦黃色時再轉一轉，直到四周全部變成焦黃色就可吃香。
拿起來在板凳上磕幾下，再噗噗吹幾口氣，除去灰塵，隨手放在灶臺或餐桌上，稍涼一會兒不燙手時就可開吃。如果著急想吃，也可將玉米掰成兩截，將筷子或細木棍從玉米芯中穿進一截，外面留夠手握的長度，一手握住筷子或木棍，用另一只手一次掰幾粒吹幾口再塞進嘴中。如果不怕燙，也可直接用嘴去啃。
兒時最愛的卻是家里騸羊劁豬后的羊蛋或豬蛋，將羊蛋或豬蛋灑些鹽粒，用芭蕉葉或南瓜葉包嚴，埋在火塘滾燙的柴灰中，估摸時間差不多了，便用火鉗從灰坑中夾出來，抖干表層灰燼，打開葉片，肉的鮮香味與綠葉的清香味便瞬間飄散出來，噗噗吹幾口氣降降溫，抓起一個塞進嘴中，盡管還很燙，在嘴里用舌頭旋轉幾次，再呼幾口氣，便急不可待地咀嚼起來。兩顆羊蛋或豬蛋下肚，相當于改善了一次生活，物質(zhì)與精神得到雙重滿足，感覺一天的心情特別愉悅。
火塘還可熬茶，缸中茶葉喝過兩遍，味道變淡時，再續(xù)上水，放在火塘燙灰處煨開再熬一會兒，又變成一缸釅茶。農(nóng)村人節(jié)儉，即使自家有茶園，也絕不浪費，非要把茶葉的剩余價值榨干才罷休。父親除了用火塘的火給他那桿長煙袋點煙外，還喜用火塘的火暖酒，每當寒冷天氣招待貴客時，他會將家中珍藏的銅酒壺取出來，將酒倒進壺中，放在火塘熱灰邊暖熱后再倒進酒杯。他說喝熱酒好，不傷胃。
火塘還有一個功能，便是熏臘肉和豆腐干。到了冬臘月，農(nóng)家陸續(xù)開始殺年豬，家家戶戶火塘上方，都掛滿一條條剛宰殺的豬肉，利用火塘做飯燒水產(chǎn)生的煙火自然熏制。春節(jié)期間，新鮮豬肉在煙火的催化作用下，表皮已被熏黃，煮出的肉有了臘肉的味道。也有講究的人家，專門用柏樹枝或樅樹枝點燃熏制，據(jù)說這樣熏制的臘肉有防蟲增香的效果。火塘上方掛的臘肉，保存一兩年不會變質(zhì)。磨了豆腐，將其切成巴掌大小、五六厘米厚的方塊，放在竹篩中，掛在火塘上，煙熏至過年，用豆腐干炒臘肉或涼拌豆腐干，是農(nóng)家招待客人別有風味的一道農(nóng)家菜。
火塘除熏臘肉和豆腐干外，還有一個功能，就是熏磨盤柿做的柿餅。我們家有棵磨盤柿樹，樹高大，結果多，每年除做幾鍋泡柿子，剩余的柿子在表面泛黃尚未變軟時用夾竿夾下來，一部分切成薄片曬成柿干，一部分削去表皮做成柿餅。磨盤柿表皮薄，個頭大，汁水多，成熟后柿蒂極易脫落，無法像其它品種的柿子那樣掛在墻外經(jīng)風吹霜打自然變甜，家人們便將削去表皮的柿子像熏豆腐干那樣，放在竹篩中熏烤。過十天半月，柿子變軟，變甜，就變成柿餅了。煙熏的磨盤柿餅表面發(fā)黑，沒有掛在墻外其它品種的柿餅品相好，但一樣甘甜。
要讓火塘的火燃得旺，除了要用干柴外，也得有一定技巧才行，柴火不能放得太多，多了則浪費，也不能壓得太實，太實則燃燒不充分、煙大，架柴要蓬松，中間要留下空心，這樣火才燃得旺。剛將柴火點燃時，還得借吹火筒吹風為其助力，增加空氣流通，提供更多氧氣，才能加速燃燒。火塘的灰積存多了，便用鐵锨鏟到屋外的糞堆中與漚的糞肥攪拌一起，變成了肥料。火塘的灰還有洗滌劑的功能，特別是洗茶缸的茶垢，效果很好。茶缸結茶垢了，鏟一些灰倒進去，再加些熱水，用手將灰攪拌成糊狀，里外擦洗一遍，再用清水沖洗干凈，茶缸就光潔如新了。
火塘的火是有靈性的，火塘的火發(fā)出呼啦啦的聲音，十分歡快的樣子，就是火笑了。民間有個說法，火笑了家里就要來貴客。看到火笑的人就會把這個消息告訴家人，大家便紛紛猜測哪個客人會來家里。春種、夏鋤、秋收、冬藏，娶兒媳、嫁閨女、孩子上學、迎來送往……一家人圍在火塘邊商議拍板。誰家灶屋屋頂冒出炊煙，就是火塘開始工作了。農(nóng)家火塘無煙道約束，火塘的煙像我們這些散養(yǎng)的農(nóng)家孩子，滿屋子亂竄，還從灶屋門口、窗戶紙破洞中、房頂瓦縫中，爭先恐后鉆出去，在房屋上空飄搖顯擺。煙還會往堂屋、歇房鉆，即使關著門，它也會從門縫中擠進來，非留下它的氣息才罷休。這或許就是所謂的煙火氣吧。
如今山上的樹木多了，火塘卻越來越少。許多農(nóng)家住進了樓房，做飯已用上了液化氣灶、電磁爐，取暖也用上了煤爐或電爐子。農(nóng)村平時再難見到火塘飄蕩出的裊裊炊煙。短短幾十年時間，火塘那映照人間數(shù)千年的煙火，正逐步從農(nóng)家灶屋消失，成為人們溫暖的記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