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周芬芳
我的老家在秦巴山地白河，人說這里“山大石頭多，地?zé)o三里平”。我的家在一面陽坡上，約兩里路的山腳下小河邊，一條鄉(xiāng)村公路蜿蜒通向遠(yuǎn)山。上世紀(jì)中后期，這樣一個起腳就爬坡的小山村，一年四季連燒火做飯的柴都不夠。
不是山上不長樹木，而是因?yàn)槔霞胰硕嗟厣伲蠹w時被餓怕了，土地包產(chǎn)到戶之后，個個勤謹(jǐn)有加，稍有點(diǎn)兒土的地方都被整理出來，哪怕只能點(diǎn)上幾窩瓜豆或栽幾棵紅薯。每年也栽樹，但大都是經(jīng)濟(jì)林木，以柿子、桐籽、桑樹、杉樹、紅椿為主，這些是不能砍伐當(dāng)柴燒的。而自然生長的槐樹、樺櫟等燃料類樹木，根本沒有它們生長的好地方，只能長在亂石窯里。因而當(dāng)周邊大部分人都還在吃不飽的時候，我們那里最愁的不是沒米下鍋，而是灶膛里沒柴燒。
也許當(dāng)年的困窘印象太深，以至于每當(dāng)看到被遺棄的木材或路邊的干樹枝，老是莫名覺得可惜，總會想像它們在爐灶里嗶嗶剝剝地燃燒，以及灶膛里紅彤彤亮堂堂的模樣。
俗話說“開門七件事”，“柴”排在了笫一位。那時，各家地里收完糧食的包谷稈、籽麻稈、油菜稈、綠豆禾、黃豆禾等都被收集起來曬干，捆成捆扛回家，碼在屋檐下或閣樓上。莊稼禾最多的是小麥桔稈兒，堆起來房子一樣高。下雨把最上面一層淋濕，漚爛變黑了，下面的反而被壓實(shí)了，不易過水，做飯時使勁拽出來，還是黃亮亮的顏色。如保存得好，可以燒幾個月。
不管怎樣，灶洞里有燒的總算不錯的。莊稼禾燒完了，就得弄柴，總不能吃生的吧。大人要干農(nóng)活，院兒里的半大小子供灶門是必須的。弄柴是最讓人煩惱的事。不光因?yàn)檫@是重體力活兒，其實(shí)更費(fèi)心�？偟糜械胤脚�？于是有的娃把目光瞄準(zhǔn)了遠(yuǎn)處鄰村的柴山。一大早一聲喲喝，一溜煙跑了，到晚上扛一梱濕重的枝丫柴回來了。也不管會不會即刻有人尋跡而來，害得父母又是陪好話，又是煙酒茶飯的好招待。礙不過都是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，到底氣沖沖來樂呵呵去。
有男娃子的人家尚且如此，只有女兒的我們家最堪憂。況且像偷柴這樣的事我和姐姐壓根兒做不來，既沒力氣，膽子又小。
我那時在上初中，十一二歲，大姐二姐出嫁了，四姐和母親身體弱，父親工作在外，偶爾探親回家一兩天。三姐比我大十歲，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，除了干地里活兒，還和我負(fù)責(zé)家里平常燒柴。莊稼禾是有限的，有時候早上我還得一早出去，割一梱柴草回來再去學(xué)校。
秋天，桐籽熟了，打桐籽時樹葉兒一齊被打落，等到秋深，桐籽樹上剩下的葉子都落光了，樹下鋪了厚厚一層，曬上幾個太陽，變成黃銅色。我和姐姐背上大背簍，提上竹籃，找片桐籽樹多葉厚的地兒，把地上雜草齊齊割掉，和桐籽葉兒一齊用刀朝一個地方耙滾，樹葉越滾越多，再用竹籃把別處零散的樹葉撿回來，倒在一起，半天工夫，堆得跟小山一樣。三姐用龍須草結(jié)成十字，把樹葉捆成結(jié)實(shí)的草包。三姐打包和裝背簍的技術(shù)非常好，我們背著比頭高米把的葉子包，在樹林里鉆來鉆去，也不會被樹枝掛翻。自家的桐籽樹葉撿沒了，住在七里扁粱子上的二姑讓我們?nèi)ニ易粤羯缴�，耙地上落的樺櫟樹葉和松針。背回來后，一梱梱碼在廚房的竹樓上。
二姑的兩個女兒也在我一個學(xué)校上初中，有時早上二姑還讓她們一人扛一捆干柴枝丫送來。想想那時，那么遠(yuǎn)的山路，倆姑娘不定為這哭過多少回。
舅舅家大兒子小時候生病生傻了，不會做別的，但很會砍柴，每年臘月二十幾，舅娘就收拾一擔(dān)干柴棒子，讓他給我們挑來過年用。這一來一回要走六七十里，一挑就是十幾年。
大姐在離家八九十里的山里鄉(xiāng)政府工作，每年冬里她都會在當(dāng)?shù)刭I一些粗樺櫟柴，請人鋸短，再讓順路的小螞蚱拖拉機(jī)捎回來，倒在公路邊，喊我們下去搬。遇到剛好從山下放學(xué)的娃子和放工回家的鄉(xiāng)親們，都會幫忙帶上一抱。
這些別人送的或是大姐買的硬柴，母親總是舍不得燒，要留著過年過節(jié)或?qū)嵲跊]柴做飯時備用。平時做飯燒莊稼禾、割的柴草和撿拾的葉子，一個人做飯時，特別忙，灶上一把，灶下一把。柴禾碼在露天地里，時常擔(dān)心半夜變天，睡夢中聽見風(fēng)聲，趕緊爬起來，搶在雨前多抱些堆在灶門口。很多年，每逢半夜下雨心里仍會惶惶不安，總擔(dān)心有什么東西淋濕了。
遇到連陰雨天就會很糟糕，只好用平時舍不得燒的干柴和外面的濕柴搭配著燒，灶膛里悶得像燒火糞，只冒煙不出火。煙囪排不出去煙，倒灌一屋子，嗆得人咳個不止，涕淚雙流，人不得不用吹火筒不停地吹火。父親在家時，老是愛催飯，母親拿著鍋鏟站在鍋邊干著急。每到這時我就暗下決心，將來一定要買很多干柴，好讓母親利利落落地做飯，灶膛不再冒黑煙。
后來，我終于和大姐一樣，用自己的工資給家里買了干柴。過了幾年，三姐一家搬到縣城了，我亦成家離開。我們都用上了液化氣，最近幾年又裝了天然氣。閥門一開，鍋底騰升起藍(lán)瀅瀅的火苗，一頓飯立等可取。可是，卻時常懷念那柴火灶飯菜的味道。每次去鄉(xiāng)村游玩，大家也總是對農(nóng)家樂柴火飯?zhí)貏e青睞。我想，這并不意味著柴火飯菜有多好吃，而是它承載了太多我們對那些歲月的記憶吧。
遺憾的是，父親和母親已經(jīng)去世十多年了，再也看不到現(xiàn)在這種新生活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