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魯麗
五月的天，花兒努力地綻放，枯木逢春蘇醒，我的親人卻永遠沉睡。這個春天，我送走了我的公公——張爸，我在這世間的另一個父親。
生活還要繼續下去。每個家庭成員都已經回到各自的位置，該上班的上班，該上學的上學。婆婆依舊早晚接送孩子上幼兒園。在家的時候，每個人都刻意回避這個問題，生怕撕開一個裂口，傷痛便如洪流傾瀉而下。
然而，下班之后，我分明看到婆婆紅腫的眼角。一個鮮活的生命說走就走了。他和我們又是這么親密，對于我們又是這么重要。于他而言，人生如同一輛正常行駛的車輛，重重踩下剎車，一切的一切，都停下了，戛然而止，沒有預告。于我們而言，如同被生生連根拔掉一顆大樹，現在只余下巨大的空洞。
現在想來，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，是如此珍貴。可惜，當時只道是尋常，并不覺得特別。周末我們一家休假，早晨都是睡懶覺。等我們起來時，他已經依著每個人的喜好，給孩子提回了鮮牛奶，給我和愛人帶回了豆花和熱米皮。就在我們吃早點的時候，他又轉了一趟回來了。隨著鑰匙轉動的聲音，他伸頭進來，一邊換鞋，一邊喜滋滋地看著我們，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時令水果，正月是草莓，四月是櫻桃，七月是梨瓜和西瓜。
公公極聰明，年近古稀，一直沒有停下手頭的工作。靠山吃山，靠水吃水。依托家鄉農科城的優勢，他把苗木運往了漢中、商洛等地，甚至涉足山西、甘肅等省。哪里有市場，哪里就有他的足跡。每逢招標，他都要做厚厚的招標文件。有次放假，正逢招標，我躍躍欲試，要給他幫忙做標書，可說實話，翻開舊日幾百頁的標書，我頓時望而卻步，一想到公公每年春秋要迎接多場招標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。
公公是極智慧的人，可謂大智若愚。這一點，他在生意場上運用得淋漓盡致。與生意伙伴分賬的時候，他必不會占一分錢的便宜，甚至出手闊綽，讓對方多占一些。初時，我們不解，甚至以為他懦弱。可多年以來，他年歲漸長，與他做生意的人還是很多，人們知道他是不會虧待人的。他把大智若愚也用在了家里。遇到不愛聽的話，他就當聽不見。他說人老了，就要裝聾作啞。我和愛人爭執，他必是維護我。事情過后，他會背著愛人，給我說：“柔能克剛。”說這話的時候，他透著神秘，似把幸福秘籍傳給了兒媳。我知道，他的心愿是家和萬事興。
公公在外，事業有成。在內，家庭和睦。他是極有能耐極有本事的人。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父親，我們每個人都如孩子般幸福。
守喪的日子，每當我疲憊至極，從睡夢中醒來的一瞬，似乎忘了這一切。可家里的一切昭示他的存在，也宣告他的缺席。我走過衣架時，他的衣服掛在上面；我走過鞋架，他的鞋放在上面；我到后院，看到他分批培育的菜苗已經發芽。
孩子還太小，沒法理解死亡的意義。她在門口遇到了五爺爺——張爸的叔伯哥哥，便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的懷里。孩子習慣了這種慈愛的懷抱，而她此刻只能短暫依偎在別人爺爺的懷里！
大人們鬧鬧嚷嚷悲傷的日子，孩子一遍一遍看《白雪公主》，只因為里面有一幕，白雪公主吐出了毒蘋果，從水晶棺中睜開了眼睛。她在試著用電影中相同的情形解釋眼前的一切。想到孩子再也不能承歡在爺爺膝下，我不禁悲從中來。
還有一天的假，可我們都急于逃走。每多呆一秒鐘，巨大的喪失與缺位就把我們卷進悲痛的漩渦，無法呼吸。愛人是最痛的那一個，他是公公唯一的兒子。公公在陷入昏迷之際，憑著意志，把一分鐘的時間留給兒子，撥出了最后一通電話。
這傷痛，除了人所共知的痛失父親的傷痛。另一層還在于，他被突然而至的死亡重重一擊。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，體力、精力、經驗都在人生巔峰，身后又有雙親的鼎力支持，便滋生一種掌控一切的虛妄。死亡當頭一擊，他頓感自己的虛弱與無力。是呀，在死亡面前，誰又不深覺人生的局限？
父親在，他就是我們的房子，為全家遮風擋雨；父親不在了，我們就成了房子，為孩子遮風擋雨。父親在，他把死亡與我們年輕一輩隔開了；父親不在了，死亡與年輕一輩那層紗被撕掉，裸露出張牙舞爪的嘴臉。
人生不易，活著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賜。我們除了心懷十二分的感恩，珍惜當下，別無他法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