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賀余環
在時光褶皺處,外婆如香氣馥郁的桂花。
外婆的一生沒有轟轟烈烈的大事。外公辭世那年的山風猶在耳畔,五十歲的外婆用青竹般的脊梁挑起家庭的重擔,獨自撫養四子三女,幾十年辛勤勞作、從不停歇。
幼年時期,母親因為工作的緣故,時常將我寄養在外婆家。外婆雖然目不識丁,卻用細膩真摯的愛陪伴著我成長,呵護著我從蹣跚學步到邁入學堂,讓我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,這份深沉的愛讓我難以忘懷。
外婆的故居位于大山深處,那時交通不便,通往小院的路,綿延又漫長。從山下步行至山上,要跨過小橋,沿著蜿蜒的石子路走上四五公里,再繞過一大片竹林和水庫,小院才映入眼簾。
外婆的子女多,連片的石板房里,住著一家三代二十幾口人。自我記事時,外婆已六十有余,與子女分家后,獨自居住在老屋,操持著七八畝地和一群牲畜。外婆極其節儉又勤勞質樸,她時常穿著一件藍色上衣,黑色褲子,忙著洗衣做飯,忙著田間勞作。
那時生活不富裕,外婆總把她認為好的東西留給晚輩。她的臥房里有個紅漆斑駁的木箱,里面裝滿了后輩們孝順給她的糖果,雖然逢年過節都會給她“補貨”,但是她從來舍不得吃,都分發給我們這些饞嘴的孫輩。外婆燒得一手好飯菜,又擅長制作紅薯干、芝麻糖等零食,每每放學回家時,遠遠就能望見屋頂上升起的縷縷炊煙,便知熱騰騰的飯菜和零食早已備好。
外婆慈眉善目,臉上時常掛著溫和的笑容。還記得我小時候喜歡賴床,外婆害怕我上學遲到,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喚我起床,又反復叮囑表哥表姐們看管好我后,她才背著背簍去往田間勞作。當山溪裹挾著碎銀般的陽光漫過門檻,外婆又坐在門前的竹椅上,手搖蒲扇,守望著我們歸家。入夜時,我又與哥哥姐姐們一同圍坐在外婆膝下,聽她講起往事,數著滿天的繁星。
我最喜歡的,就是外婆屋后的那棵桂花樹。中秋月滿時,桂香會攀上她銀白的發髻。當金燦燦的桂花掛滿了枝頭,外婆家的小院,便會浸潤著山谷的微風,籠罩在陣陣濃郁的桂花香里。外婆站在樹下,舉著竹竿搗下一捧捧桂花,取下花瓣、洗凈晾干后,和著石臼的咚咚聲,為我們制作甜甜的桂花糕和桂花蜜,那是獨屬我們童年記憶的糕點,而今我尋遍大街小巷,才知兒時的味道再難復得。
我漸漸長大,外婆也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逐漸老去,高血壓、關節炎等舊疾纏身,即便吃過很多藥,看過很多醫生,也不見好轉。每次逢年過節去看望外婆時,她總是強撐著病體,笑著說好多了、好多了。那年春寒料峭,外婆身體每況愈下,舅舅將她接到家里,幾個子女輪番在床前照料。
2014年盛夏,高考最后一科收卷鈴聲響起。我滿懷欣喜地推開家門,卻發現母親發絲間新添的銀白在暮色里泛著微光。她轉身時指尖微微發顫,攥住我手腕中藏著欲言又止的哀傷:“你外婆走了,她說不告訴你,不能影響你考試。”她喉間的哽咽碎在夏夜里,化作千萬根銀針刺進我心臟。我這才驚覺,那些天總說“外婆想你安心考試”的叮嚀,原是生命最后的告別。那一刻我的眼淚止不住長流,無法接受最疼愛我的外婆竟自此與我陰陽兩隔。不曾見外婆最后一面,后來時常午夜夢回,想起形銷骨立的外婆,半夢半醒已淚濕枕巾。
如今的我臨近而立之年,走上了工作崗位,邁入了婚姻殿堂,愈加明白親情可貴,也能夠讀懂白居易在“君埋泉下泥銷骨,我寄人間雪滿頭”詩詞中蘊藏著無盡哀思。
我無數次抬頭仰望星空找尋著什么,總覺得外婆化作了某一顆星,掛在天邊,陪伴著我、指引著我,在我失落的時候,總想起那陣陣桂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