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仁菊
安居小城最大的好處是與山鄉時光從未失散,動心起念間便觸手可及。
曉風催鳥囀,春雪帶花飛。出了正月,只要回老屋,鄰家嬸子們見面就報花訊。她們在眼前的村莊生活了一輩子,方圓幾十里的花木枯榮盡皆了若指掌。那些順應時節秩序,次第盛放的爛漫山花,開在山林、田野、河谷間,也開在她們的掌心里,掰著指頭就能數得一清二楚。最先吐蕊的總是素心蠟梅,淺黃雅致,幽香盈盈的隨簌簌落雪躍上枝頭,直開到春風漸軟才悄然謝落。人們常在“娃娃臉”般說變就變的春天里犯迷惑,蠟梅盈袖與東君紅了桃花面,究竟誰是東風第一枝?然后是櫻花、杏花、李花、紅梅,再往后還有梨花、薔薇、百合、山茶,以及那些她們叫不上名字,統稱為雜木的各色山野花,如荼蘼、紫藤、野姜花、風鈴花、秋牡丹等。
嬸子們認定我偏愛那些自由散漫的山野花,蓋因我歸家時慣愛在菜園或屋周的林地、河溝邊轉悠,得便還總折一把花草插在順手尋到的瓶子里。實際上,我自己也弄不清楚,究竟是被鄉間花草吸引,還是受了郊野氣息的誘惑?總是貪戀山野的味道,泥土的味道,以及自泥土里生發出來的一切,近乎本能地喜歡。
前兩年,溝垴的萬福園興了一大片紅梅,幾年下來,頗成氣候。花開的時候一色霞粉,時節又總在花朝節前后,往返尋梅踏春的人漸漸多了起來。連著好幾年,一交過二月,母親便催促回去看梅花,有時是打了電話來,有時是讓人捎了口信來,說金蟬山下的紅梅鬧得不行,再不緊著時間就不趕趟了。無論忙閑,我總是爽快應承下來。因為但凡言辭間有半點推脫,母親的電話便會不停歇地打來。鬧,是村里長輩形容花事的詞匯,意指花開的繁盛。
我愛同老輩人嘮嗑,很大原因就是喜歡這些樸素別致的言語,還有他們講起陳年往事時拙樸生動的情態,像開封一壇陳年的酒,醇香綿軟,回味悠長。比如她們把家常烹煮用水多少叫寬窄,恍若食物與清水依稀親厚同源。把花開得好叫鬧,但凡花色喜人,嬌艷水潤,無論繁密,一律叫鬧,桃花鬧,梨花鬧,梅花鬧……仿佛那花朵盡是些頑皮鬧騰的孩童似的。把萬福園對面的萬福山叫金蟬山,將村人日漸淡忘的老地名固執保留下來,口耳相傳間竟為地方編纂志書提供了原始憑證,編撰人員依據金蟬山這一舊稱,在山下張氏老族譜中尋到了出處與講究,只道是功德一件。古譜記載“金蟬山盛產蟬,夏夜鳴之遠之,蟬鳴萬福,萬福山也。”族譜為手謄抄本,初步估測乃明清前古本。那些人至暮年仍無法忘卻的記憶,宛如璞玉中的“山流水”,經時光滌汰,歲月打磨,剔凈塵泥后的溫潤透徹里飽含著歲月之痕和人生智慧。
我回去那日雨后初霽,前一天的細雨把山野洗濯一新,我和母親同鄰家嬸子們結伴去萬福園梅林看花。一路上,燕語鶯啼,風送花氣,心曠神怡。放眼四野,天空湛藍如洗,白云似水如煙,遠山綠意層疊。小河里的水已然被春風喚醒,一路歡歌著逶迤遠去,陽光在河面上泛著粼粼微波,三三兩兩的跳石誘人心動,健步踏上去,俯身探水,冷不防一激靈,桃花水仍然沁涼。河堤旁的柳枝上,步搖似的花序流蘇般倒垂下來,毛茸茸的柳絮隨風輕揚。岸邊草色已然很濃了,水芹菜、蕎麥南、蒿草、蕨蘚都生發得很像樣子了,青幽幽地洇成一片,間或生著很大一籠芭蕉。幾叢紅蓼簇擁成一團,柔紅淺綠。雀兒蔓頂著藍紫色的碎花,俏生生地綻放在水湄間,泠泠然很是養眼。山林如涂了釉彩般,底色仍是尚未褪盡的黛灰,墨綠的常青樹,蒼翠的修竹,青綠的藤蘿植物,以及淺黃柔綠的雜草間繁花點點。近處,姹紫嫣紅,濃淡相間。遠眺,或疏離或簇擁,云團似的分辨不清顏色。漫步鄉村小路上,只覺四野清新,山花爛漫,春意涌動。不經意間,鞋面沾染了許多青綠的草汁,弄得人喜也不是惱也不是。
村道上人來車往,多半都是去萬福園踏青的,不時遇到熟人,徑自停在路邊閑話幾句家常,然后不緊不慢繼續趕路。每遇一棵開花的樹,嬸子們便爭相辨別是哪樣果木。是的,這每一樹花都將是一樹果。我看著孩童般爭論的她們,再看看潑墨似的開滿山巒溝谷的花木,記憶也在春天里開了花。
小時候,我們幾乎記得在山野間見到的所有開花的樹,深愛樹上每一朵花。桃花、杏花、梨花、李花、櫻桃花、枇杷花……這些或清雅或美麗或馥郁的花朵,經泥土雨露、惠風暖陽的滋養,孕育成一枚枚酸酸甜甜的野果,那天然果香無與倫比,馥郁了整個童年時光,并一直留在味蕾深處,回甘經年。那些與果木一同成長的少年故事,也成了另一份珍貴的歲月典藏,這是自然的饋贈,也是光陰的厚贈。有趣的是,母親和嬸子們的記憶與我竟無二致,聊起與花蕾一同綻放的滿懷期待,聊到把果子吃到嘴里的滿足歡喜,還有那一同等果木長大,一同摘果子的小伙伴們,也露出了童稚少女般的頑皮笑容,恍惚她們只是一群長了皺紋的女孩子。
同往年一樣,我們到的時候已有不少人,紅梅業已盛放,整片梅林嫣紅輕透,清麗端妍。我們隨人流徐徐穿行,曉風溫軟,紅梅輕舞,蜜蜂在耳畔嗡嗡吟唱。幾只花尾雀忽地從遠處飛來,又箭一般沒入周邊的山林。倏忽一陣急風,花瓣撲簌簌落得滿身,幽幽香氣撩人鼻息。一時間,花影重重,人喧花鬧。梅性清香,只疑心這蝕骨芬芳莫不是風揉了漫山花香?生生沁人肺腑,嗆得人鼻腔發癢。及至高處,果真已然花千樹。這哪里是梅花鬧,分明已是百花鬧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