絞股藍是生長在巴山深處的天然神草。
坐在辦公室里喝絞股藍茶的時候，有很多關(guān)于絞股藍的浪漫想法：生長在富硒區(qū)，是心臟的保護神；口感純正，是茶中之王。絞股藍的確名不虛傳。上等的絞股藍龍須茶在玻璃杯里泡開的時候，龍須搖曳、翠如煙柳，那一種千姿百態(tài)，不喝也醉。然而，當(dāng)我親眼目睹了采摘絞股藍的艱難，所有關(guān)于這神草的浪漫想法不翼而飛，駐扎在我心頭的是農(nóng)家生活那永恒的辛酸。
八月末，我到大巴山深處采寫“脫貧攻堅”方面的報告文學(xué)，發(fā)現(xiàn)這里滿山遍野種植的都是絞股藍——細細的藤蔓，毛茸茸的葉片，綠中泛黃的嫩艷，看起來美輪美奐。據(jù)說，村子里的貧困戶，很多人靠種植絞股藍擺脫了貧困。我不禁對這神草陡生幾份敬意。我采訪的對象里有位殘疾人陳鋒學(xué)，是絞股藍種植大戶。他命運坎坷，年輕時出去開礦，在礦難里失去了一條腿，再加上父親長年生病臥床，老婆孩子沒人養(yǎng)，很絕望。裝了假肢的他，只好繼續(xù)遠走山西打工，無奈工作不穩(wěn)定，工錢沒保障，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。2016年，走投無路的他回到家鄉(xiāng)雙楊村，依托著貧困戶扶持政策，迅速擺脫了貧困。陳鋒學(xué)骨骼清奇，兩眼炯炯有神，神氣里有股子吃銅咬鐵的勁兒。他在談話里多次說到絞股藍的神奇，說到它帶給他和鄉(xiāng)親們的經(jīng)濟效益，語氣里充滿自豪。這使我對絞股藍的興趣又增加了幾分。我說，等采訪結(jié)束，我一定要去看看怎么采摘絞股藍。
陳鋒學(xué)說，那可沒啥好看的。你不要去。不要去。
我問，為什么？陳鋒學(xué)說：“采摘絞股藍都在晚上兩點之后，枯焦得很，沒什么好看的。
當(dāng)時我并沒有在意他的話。由于采訪任務(wù)重，我當(dāng)天晚上住在村里。夜里起來，忽見山谷里到處都是晃動的燈火。我驚訝極了。那一瞬間，我甚至想到了傳說里的鬼火，等定定神，才看清那是人在活動。我想起陳鋒學(xué)的話，心想莫不是人們在采摘絞股藍？便大著膽子走近，果然不錯。人們頭戴礦燈，手腳貼地，腰彎如弓，兩手幾乎是貼著地面在勞作。絞股藍是那么嬌嫩，那么細微，那么柔軟，掐幾十下才有一小把。八月的白天雖然炎熱，夜晚卻寒意很濃。山谷里彌漫著濕漉漉的氣息，秋蟲的呢噥似乎也帶著濕氣。
我不明白，采摘絞股藍為什么一定要在半夜兩點之后。有人告訴我，這個時間段露水滋潤，神草絞股藍的營養(yǎng)價值和藥用價值最高。人們夜里兩點開始采摘直到天亮，早晨七點，準(zhǔn)時會有廠家前來收購。而且，采摘絞股藍不是一朝一夕，而是從每年的三月底開始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，一直延續(xù)到農(nóng)歷的八月底。也就是說，在這漫長的時間段里，種植絞股藍的農(nóng)民，必須每天半夜兩點起床，頭戴礦燈，腳手貼地，辛苦地采摘。
人們還告訴我，上等的絞股藍龍須茶細如龍須，一斤絞股藍，要掐四萬次。
四萬次！這是什么概念啊！
陳鋒學(xué)說過，他家的絞股藍主要是他和70歲的老母親采摘。他說得很淡然。說采摘絞股藍不是什么力氣活，只是長時間彎腰弓背，腰背酸疼得像要斷掉一般，想直起來都很困難。
我下意識地往田間深處走去。我想找到陳鋒學(xué)和他70歲的老母親的身影。很幸運，在靠近山崖的地畔，我看見了他們。裝著一條假肢的陳鋒學(xué)匍匐在地畔，雙手不停地采摘。他的老母親上半截身子幾乎貼在地上。老人手上的動作比較慢，看得出，彎腰弓背的活兒很費勁。
就在這一刻，恍如天啟，我與土地和土地上的勞動者們感情倏地貼近，并且從心理上感覺到他們是我的親人。很近很近的親人。血肉相連的親人。我意識到，我有責(zé)任、有義務(wù)，創(chuàng)作出落在地上的、擲地有聲的、有夜的濕度、有土地的溫度的文字，來謳歌他們以及他們平凡堅韌的日子，謳歌他們在一個又一個勞動的夜晚里，靜靜放射出的人性的光輝。
我默默地站著。我不敢打擾他們，只用心的攝像機記錄下這廣袤田野里帶露的絞股藍，記錄下那晃動的礦燈，記錄下那些手腳貼地辛勤勞作的人們，記錄下陳鋒學(xué)和他的母親。我想，在今后的日子里，這些不朽的畫面，會監(jiān)督我心底里時不時冒頭的抱怨、沮喪和懶惰；會治療我心底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城市病；會督促我的腳一輩子踩在堅實的土地上；會引導(dǎo)我的雙眼永遠仰望星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