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神宗熙寧九年(1076)中秋節,蘇軾在密州太守任上,寫下一闋《水調歌頭》,寄給多年未見的弟弟蘇轍。此詞創作于“歡飲達旦”之際,但詞中卻充滿凄清況味,詞人對著天上的圓月發出感慨:“不應有恨,何事長向別時圓!”此句也勾連出唐宋文學中的一個問題——中秋應是團圓佳節,為何文人卻總是在寫離別?
何事長向別時圓
唐代早期的中秋詩,總離不開寂寥的底色。王建那首膾炙人口的《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》詩云:“中庭地白樹棲鴉,冷露無聲濕桂花。今夜月明人盡望,不知秋思落誰家。”起句便寫庭中空明的月色、樹上的寒鴉、枝頭的冷露和沾濕的桂花,顯然是在寂靜獨處之時才會注意到的景物。在這種環境下,即使千家望月也并非團圓之景,而是透露著:望月懷人才是此夜普遍的主題。
中秋詩詞中的離愁別緒,一方面是受到秋季整體氛圍的影響。中秋原作“仲秋”,居于整個秋季的正中間,值此“冷落清秋節”,遷客騷人自然容易發出“多情自古傷離別”的愁思。另一方面,中秋節本是一個圍繞月亮而生的節日,月亮中的故事,從來都是孤獨的。
中秋月,又被稱為“端正月”。韓愈有詩云:“三秋端正月,今夜出東溟。”中唐歐陽詹《玩月》詩序總結了中秋最宜玩月的原因:“稽于天道,則寒暑均。取于月數,則蟾兔圓。況壒不流,大空悠悠……肌骨與之疏涼,神氣與之清冷。”八月十五之月不僅形狀端正,而且秋季天朗氣清,溫度和濕度都比較均衡,空氣透明度較高,正是觀月的最佳時節。
誠然,中秋節的月色在一年之中最宜賞玩,但是,中國的哲學思維中歷來有著對“月盈則虧”的敏感,一年之中最為圓滿的月相,也會讓人意識到圓滿過后的變化與缺憾。
月亮的圓缺,是古人觀察時間更迭最為直觀的方式之一。屈原早在《天問》中便發出過關于月亮與時間的疑問:“夜光何德,死則又育?”每個月的月朔,月亮還完全無影無蹤,到月望則逐漸變成圓滿的形態,從月望到月晦又逐漸變得殘缺,直至完全消失,這個過程仿佛經歷了一次死生的循環。
在古人的想象中,月相的變化是由月宮中的蟾蜍吞噬而致,也就是說,月亮中的仙物掌管著時間的流轉。李白那首為人熟知的《古朗月行》中便寫道:“蟾蜍蝕圓影,大明夜已殘。”以蟾蜍噬月的神話指代時間的變化,在李白的另一首《古風》中表現得更為透徹,該詩以“蟾蜍薄太清,蝕此瑤臺月”開篇,過渡到“蕭蕭長門宮,昔是今已非”的歷史詠嘆,正是月亮的圓缺變化讓時間的推移變得具體可感。
在神話學中,月亮代表著重生的力量,月宮中的時間周而復始,月宮中的生命也是永恒的。古人總是追求長生,但正是因為生命總有終點,對于永恒的追求才有意義,借由月宮這個想象中的永恒之境,古人早已發現長生實現之后的虛無。《淮南子·覽冥訓》稱:“譬若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,姮娥竊以奔月,悵然有喪,無以續之。何則?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。”后世文人提起嫦娥奔月的神話,大多在寫對于永恒時間的反思:“嫦娥應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”嫦娥登仙,自此與人間的伴侶永別,月宮中的時間周而復始,雖然沒有衰老與死亡,但永恒的循環帶來的是亙古不變的凄清冷寂。
與月亮相關的敘事中,處處充滿著圓缺的張力。月滿中天的中秋節,正因為處于圓缺轉化的中間節點,所以人們在這一天的感情也兼具了悲歡兩個維度。描寫中秋月色的詩詞,往往將月亮的圓滿與人世的離別對舉,晏殊《中秋月》詩云:“一輪霜影轉庭梧,此夕羈人獨向隅。未必素娥無悵恨,玉蟾清冷桂華孤。”由月亮的圓缺循環,人們意識到短暫人世中的情感更值得珍重。中秋月圓之夜的分別固然令人悵惘,但也正因為有著“長向別時圓”的對照,“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”的愿望才成為中秋節的核心內涵。
中秋誰與共孤光
蘇軾寫下《水調歌頭》之時,應當不曾想到,未來要面對的是“世事一場大夢,人生幾度秋涼”。二十年后,蘇軾經歷三次貶謫,在海南島上的儋州獨自度過中秋,此時,他所系念的仍然是弟弟蘇轍,《西江月》中寫道:“中秋誰與共孤光?把盞凄然北望。”這個問題同樣引人深思——古人一般會與誰共度中秋呢?不同于今人的闔家團圓,對于唐宋文人來說,中秋節往往是與朋友共度。
其實,中秋節的起源與家庭團聚無關,它本是一個文人賞月會友的日子。《世說新語·容止》及《晉書·庾亮傳》都記載了東晉庾亮秋夜登樓賞月的故事——庾亮在出任武昌太尉期間,在一個“氣佳景清”的秋夜,與殷浩等人共同賞月談詠。此事雖未標明發生在中秋夜,但在唐人的筆下,卻往往將中秋賞月的雅興追溯到庾亮的這段故事,如權德輿《酬裴端公八月十五日夜對月見懷》便寫道:“偏懷賞心處,同望庾樓前。”
與親友、同僚共同登樓賞月,賦詩歌詠,是唐代文人在中秋節的主要活動。前引歐陽詹的《玩月》詩,便是與同鄉好友共同旅居長安時,“襲古人所玩之事”而創作,詩中云:“斯從古人好,共下今宵堂。”中秋節的節日內涵與活動,決定了中秋節的對月懷人,與九月九日“每逢佳節倍思親”是不同的,唐人在中秋最懷念的主要還是知交好友。
唐代詩文之中,幾乎看不到中秋歸家團圓的描寫。這是因為,中秋節在當時并沒有被設為官方的公休日,與之相近的八月五日——唐玄宗誕辰“千秋節”倒是唐代的重要節假日,從八月四日至六日放假三天,若是八月十五日再放假,也確實過于頻繁。北宋時期的休假制度中仍未出現中秋節的身影,如《宋會要輯稿》所載北宋之初的休假制度,以及后來的《天圣令》《元豐令》中都無中秋節放假的記載。一直到南宋寧宗嘉泰三年(1203)的《慶元條法事類》,才出現了中秋休假一日的記錄。
因此,在唐宋時期,文人們在中秋節賞月,往往是與共同游宦的好友或者同僚相伴度過。尤其是對于中唐以后的翰林學士來說,題詠中秋之夜宮禁中所見的月色,更是成為他們表達身份認同的契機。如白居易在出任外省官員之后,懷念起自己曾經作為翰林學士在宮禁中賞月的場景:“秋月高懸空碧外,仙郎靜玩禁闈間。歲中唯有今宵好,海內無如此地閑。”“禁中值宿,對酒玩月”的中秋場景,象征著他們與天子近在咫尺的身份,自然也成為翰林出身的文人們所共享的創作題材。
唐人賞月必賦詩,中秋月滿之時,若是唱和往來的知交分隔兩地,往往也會寄詩相和,如白居易、元稹、劉禹錫等人皆有相互往來的中秋寄贈詩。元和五年(810)中秋,白居易在宮中值夜,想到謫遷江陵的好友元稹,于是寄詩云:“銀臺金闕夕沉沉,獨宿相思在翰林。三五夜中新月色,二千里外故人心。渚宮東面煙波冷,浴殿西頭鐘漏深。猶恐清光不同見,江陵卑濕足秋陰。”
但元稹此時顯然與白居易有著不同的心情,他回寄的詩中略帶不平之感:“何意枚皋正承詔,瞥然塵念到江陰。”看來,借月色寄托的相思,也需要雙方處于相似的處境。但無論如何,借著詩札信箋的往來,現實中分離的友人也能實現“天涯若比鄰”的神思相接。中秋節與遠方知己借書信酬唱,形成了“寄遠人”的文學傳統,這應當也是中秋詩詞中多寫離愁別緒的原因之一。
團圞子女,以酬佳節
那么,中秋節是在何時才成為家族團圓的節日呢?
在北宋時期,中秋節的氛圍與唐代有所不同。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描寫北宋時的東京中秋夜:“貴家結飾臺榭,民間爭占酒樓玩月,絲篁鼎沸,近內庭居民,深夜遙聞笙竽之聲,宛若云外。”唐人往往尋清凈處賞月,宋代則盛行熱鬧的月下聚會,即便是文人學士之間的中秋酬唱,也增添了歡樂的基調,因此范仲淹在《依韻酬葉道卿中秋對月》中感慨道:“處處樓臺競歌宴,的能愛月幾人同?”
北宋時期,雖然詩人所處的中秋節景是歡樂的,但在詩詞描寫中還延續著唐代以來的清秋傳統。試看歐陽修《酬王君玉中秋席上待月值雨》:“池上雖然無皓魄,樽前殊未減清歡。綠醅自有寒中力,紅粉尤宜燭下看。”“皓魄”“寒力”等帶著清秋季節感的詞語,與“清歡”“紅粉”的實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。蘇軾《水調歌頭》詞中的“起舞弄清影”,與小序中“歡飲達旦”的背景,也是節語傳統與節日實景分流的體現。
南宋時期,中秋家宴開始盛行,吳自牧《夢粱錄》曰:“至如鋪席之家,亦登小小月臺,安排家宴,團圞子女,以酬佳節。”張镃《賞心樂事》中,八月仲秋的節事中亦有“中秋摘星樓賞月家宴”。及至明代,中秋節已完全成為團圓佳節,被呼為“團圓餅”的月餅也是在明代出現。劉侗等所著《帝京景物略》中記載:“是日必返其夫家,曰‘團圓節’也。”田汝成《西湖游覽志余》亦載:“八月十五日謂之中秋,民間以月餅相遺,取團圓之意。”
至此,中秋節宛如“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”,從最初清凈寂寥的文人賞月之節,搖身變為歡愉達旦的團圓之日。從中秋節由古及今的氛圍變化之中,也可窺見文人傳統與市民文化之間的相互滲透。
(作者:邢樂萌,系中國民俗學會會員、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