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松成
李春平中篇小說《艾可喜家的鄉村故事》,以輕喜劇的筆調,描繪了一幅清新悅目的鄉村畫卷。小說以走失的牛為引子,帶出一連串的發人深思的故事。艾可喜的憂慮和思考,切中了當下農村的癥結: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問題、農民與土地的問題,作家拿捏準確,在鄉土題材的挖掘與開拓上,具有某種范式的引導作用。
這是一個發生在時下的鄉村故事,之所以要標明“時下”,不只是強調故事本身的現場感,而是作家筆下的這個鄉村故事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續寫或延伸,思維上其實已跳出早期敘事的窠臼,說它“別開生面”一點也不假。作家為我們描繪的這個鄉村圖景,既是虛擬的、藝術的,同時也真實地存在于現實之中,它不是昨天的記憶,連一星半點的痕跡也沒有,它完全采擷的是今天的顏色——純凈、明艷、鮮亮!
一、走失的牛帶出一連串的故事,輕喜劇的效果漸次彰顯
喜劇性的開篇,一開始就給小說定了一個調子:松弛。當然這不是說結構,是收放自如的敘事張力,也可以說是敘事的風格。輕靈活潑的語言,其實是作家一貫的追求,而這又恰恰使故事的韻味多了一抹淡淡的詼諧與幽默、鄉村的詩意描繪為故事的發展平添了一份難以言說的味道。“艾可喜的牛丟了。牛丟了,艾可喜的魂就丟了。魂丟了,艾可喜的命就丟了。找牛,就是救命。”這種具有強烈代入感的語言,它不是簡單的開場白,它是在渲染、鋪排一種喜劇的氛圍,而語言的節奏感,則宛若力道均勻的鼓點,撞擊人的心扉,但不甚強烈,卻在一剎那間揪住了人的感覺,很奇妙,于是不由得你不跟著去,跟著艾可喜找牛去……
找牛,是引子,或者說是故事的起因,當然沒有這個起因,一切皆無從談起。但這個起因的立足點,不僅僅是為了結出一種“果”。果是簡單的,也是有答案的。起因誘發了很多情節,這些情節將一個看似簡單的鄉村故事,無限地膨化了。每個情節都被一種輕喜劇的效果帶出來,它沒有絲毫的嵌入感,而是那么的入情入理、如絲如扣:一個美麗如畫恬靜、溫馨的鄉村小庭院,因為一條牛的走失,而與鄉村之外,更確切地說,與黨對新農村的關懷、關心以及農民自身對政策的領悟和認知悄然地連接在了一起。由牛的意外走失,到求助縣長,再到警察幫忙尋牛、院落安裝監控器、發現違規企業向河水傾倒工業垃圾、縣長拜訪、爺爺舉報企業等等,情節的鏈條環環緊扣,無懈可擊,生活邏輯上升到藝術邏輯,一個看似單純的鄉村故事,被作家演繹得姿態搖曳、風生水起,新世紀的鄉村圖景和新的農民形象,在戲謔風趣的語言表達中,立體而又鮮活的出現在我們面前。
二、新時代新農村新農民,成就了艾可喜的“另類”形象
小說中的艾可喜是一個自信而又略帶一點自嘲的人,他的身上似有“陳奐生”的影子,但很淡,淡得難以捕捉,作為一個世代和土地有著血肉聯系的農民,他的精神世界依然恪守著原初的本色,這即是對土地的一顆不變的赤心,只不過在新的時代、新的發展歷程中,艾可喜已漸次擺脫傳統的束縛,他的面貌和心態,皆完成了一種自身的蛻變。艾可喜富有喜劇色彩的亮相,使我們對這個人物由粗線條的了解,到漸漸觸摸到細膩的內心世界。找牛的過程,也是艾可喜形象走向成熟、豐滿的過程,由此,人物性格實現了從外到內的進一步深化。向縣長求助,可以說是這部小說的一個起爆點,它的作用是激活故事,豐富人物個性、提升人物的品質。
艾可喜鄭重其事地掏出手機,他用酒精棉把手機擦拭了一下,把音量開到最大,環顧了一下左右,仿佛要做一件很神圣的工作,連細節都很用心。艾小藝擺好拍攝支架,打開了手機的錄像開關,隨時錄像。
艾可喜撥通了縣長的電話,但他迅速掛掉了。艾小藝問:“為啥掛掉?”
艾可喜說:“這應該是縣長吃飯的時候,別人吃飯的時候打電話,不合時宜。”女兒抿嘴一笑,不置可否。艾可喜補充了一句:“我可是有文化的農民。”
這是情節的描寫,也是對人物的描寫,人物在情節中變得生動有趣,它真實地揭示出了一種微妙的內心活動,艾可喜的忐忑、自嘲,將一個農民謹小慎微的舉止,表現得淋漓盡致。在電話打與不打之間的徘徊和搖擺,艾可喜經歷了一番斗爭,但他最終克服了膽怯、軟弱的心理,戰勝了自我,這一步他邁得艱難,這一步,也是艾可喜作為一個傳統農民對過去的否定,求助縣長,是思想的開放,也是一個農民對干部作風的一個大膽驗證。
小說中的這個鄉村農家,其實,就某種意義上說具有時代的標簽意味,它是作家對新的鄉村世界的重新考量,創作上帶有探索性,認知上又頗具超前性。家庭是社會的細胞,艾可喜的家庭則不是一般的家庭,它是全新的,從里到外都透出一種對傳統鄉村生活的告別和認識上的反叛,而這種反叛又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。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,艾可喜的這個家庭,既是物質型的又是知識型的,它是新農村發展、演變的一個窗口,但普遍性中所凸顯出的特殊性,又使它成為鄉村世界的一個“另類”。從物質的角度講,艾可喜的生存面貌,基本上就是當下農民生活的一個縮影,但從精神的層面來認知,艾可喜又是農民中的少數(家庭的至親成員中有兩個博士和一個再讀博士,還有一個玩抖音的“網紅”達人),他和妻子也是有知識的農民,這樣的家庭結構在農村實屬鳳毛菱角。但發生在艾可喜身上的故事,卻頗耐人尋味,牛丟了,對于一個已步入小康水平的家庭而言,實在算不了什么大事,既不會影響經濟收入,也不會降低生活質量,用艾可喜自己的話說“這不是錢的問題,是感情問題!牛非找回來不可。哪怕懸賞兩萬,我也要把它找回來!”話雖直白,卻發自肺腑。這里,與其說是強調“情感”還不讓說是強調精神:走失的這頭條牛和早期的傳統農業時代的牛,已有了本質的不同,它不只是耕田犁地的“工具”,在艾可喜眼里,它是一種鄉土情感的維系,是依戀,也是生命的陪伴。那么,這頭牛就不只是物質層面的東西了,它是艾可喜精神世界的一角,牛丟了,自然是天大的事情。
三、艾可喜對土地價值的思考和認知,是一個農民對“根”的堅守
精神重于物質,恰恰不是否定物質。牛的兩面性,是傳統和現代的區別,當物質基本豐裕的時候,尋找精神的自足就成為必然。找牛事件,在一種“松弛”的喜劇性的敘事中,卻又悄無聲息地推進著一種認知的速度。對牛的情感認知,使牛從物質的形態中退了出來,或者這樣說,牛在傳統農業時代的價值符號已經失去,取代它的是精神和情感的存在,沿著這種精神和情感的存在,小說的視角就逐漸走向了一個相對開闊的領域,這就是一種認知的速度。縣長拜訪,引發對現代農業的擔憂和思考:
艾可喜說:“我們村上,在外打工的、做生意成功的,掙錢之后都不回鄉務農,在城里安家落戶了。全村有一百多畝耕地撂荒,誰都不管,太可惜了。這些肥地兩年不種莊稼就荒廢了。所以我想,把撂荒的土地都租過來,請人種糧食。”
張縣長說:“你是個很敏銳的人。‘空心村’的問題,確實是個很現實的問題。我們縣很嚴重。縣委縣政府也打算出臺一些政策,讓有能力耕種的農戶租用過來,或者采取其他方式把閑置耕地利用起來,不至于浪費。”
傳統農業的告別,意味著現代農業的崛起。但隨著城鄉差別的縮小,農村人口的大量流失以及大片土地的嚴重撂荒,已成為眼下必須迫切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。“農民永遠要跟土地捆綁起來”艾可喜的這句話看似淺白,但卻透出一種深刻的憂患意識,農民離開了土地,就離開了根本,離開了根本,就會漂浮無依,成為一縷飄蓬……費孝通說:“靠種地謀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貴。城里人可以用土氣來藐視鄉下人,但鄉下,‘土’是他們的命根。在數量上占著最高地位的神,無疑的是‘土地’。‘土地’這位近于人性的神,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對,管著鄉間的一切閑事。他們象征著可貴的泥土。”(費孝通《鄉村中國》,商務印書館,2019年11月)土地是物事、人事的結合,沒有單純意義上的土地,只有煙火的土地,我們告別傳統農業,絕不是拋棄土地,農業的轉型,是劃時代的進步,是一次革命,因此,這種告別,將是對土地更加科學的利用,而農民與土地的依附關系則是靈與肉的關系,在新農村建設的征程上,這種關系將會更加的彌足珍貴。
找牛事件的延續性,使小說的層次一級級遞進,于是,這個小小的鄉村庭院,輻射面開始擴大、增強,它先是與鄉村之外的城市有交集,繼而又與縣長有了交集。縣長的造訪,顯然不是無目的性的,因為有了前面的鋪墊,縣長與這個普通又特殊的家庭之間的接觸,就沒有了隔膜感和突兀之感。在這里,縣長的出現又具有象征性,她對艾可喜一家的關懷,對艾可喜個人“想法”的重視、支持以及對舉報違規企業的批示等等,這一切的一切,都在傳遞著一種聲音:黨對農村的政策不會變。提高農民的地位、持續改善農民的生活、滿足農民的期盼,永遠是黨和政府籌謀、思考的課題。
結 語
已故著名評論家雷達有段話,我以為說得極好:“作家的責任是對人類生存境遇的深刻洞察,善于表達精神的作家能夠做到把故事從趣味推向存在。”(雷達《重建文學的審美精神》下卷,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。2010年3月)小說《艾可喜家的鄉村故事》在一種輕喜劇的氛圍中,將讀者引入。輕喜劇只是一種敘事的形式,一種可以感受的外在表現,寫鄉村的詩意、寫人心的忐忑、寫新農民的新氣象,看似趣味化的情節,卻在輕與重的關系上,較好地體現了重,使輕喜劇在一種“松弛”的語言環境中,沒有失去最本真的價值。鄉村的圖景,不是物化的、表層的,它的內在肌理是農民生存環境的改變,而新的鄉村的發展,必須走可持續性之路,守住鄉村的關鍵,是要拓展人的精神空間,物質的富裕,首先應該是精神的自足。
《艾可喜家的鄉村故事》為當下的鄉土文學提供了一個新的寫作范式,當然,這個范式并不是概念化的標桿,從創作的視角來看,它為我們進一步拓寬鄉土文學的寫作路徑,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:農民與土地的問題,其實是一個雙向的問題,他們之間互為依存,農民離開土地,就是一縷無根的飄蓬;土地失去了人的耕作,不單是淺層意義上的被撂荒,而是割斷了世代延續的農耕情懷。農民從饑餓走向溫飽再步入小康,是幾代人奮斗不息換來的。建設美麗鄉村,首先要召回人心、喚醒鄉愁。讓游子回家,讓田園的炊煙重新飄起,人心扎下來了,土地也就活了,土地活了,鄉村就有了生氣。新的鄉村世界,是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,它需要艾可喜這樣的有思想、有擔當的農民,它更需要艾小藝這樣的充滿朝氣、充滿激情和幻想的新式農民……《艾可喜家的鄉村故事》給我們創作上的啟示,似乎遠遠還不止這些……